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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永遠活在我心中 – 關於自殺失落的新(心)觀點

 

杜秀娟

本文作者為診所的實習諮商心理師

國立臺北護理健康大學生死與健康心理諮商系實習諮商心理師

轉載自 杜秀娟. (2025). 他永遠活在我心中 關於自殺失落的新()觀點. 關照季刊(22), 37-46.

 

喬安妮.卡恰托蕾(Joanne Cacciatore)曾說,悲傷是一種「愛」,有一種「誠實的悲傷」(honest grief),也就是,若我們要誠實與全然地活著,就會帶著悲傷走一輩子(Cacciatore, 2020)

 

對於自殺者遺族來講,沒有「走出來」這件事情,只有「繼續走下去」。

 

失去兒子二十年後,從無止盡的悲傷反應,面對生命中永恆的空缺,到自己如何繼續沒有他的旅程,將兒子內化成為正面的內在客體,繼續與他連結是我復原的關鍵。

 

繼續連結,內化亡者

 

從佛洛依德開始,到一九九零年代為止,悲傷的論述以「脫離」(disengaging)亡者為主流,認為留戀死者是悲傷未化解的病徵(Freud, 1917)。這樣的觀點讓人不滿意,因此Phyllis Silverman and Dennis Klass提出了繼續連結 (continuing bonds)理論,他們不強調悼念的完成、放手或者脫離,而是視死者為哀悼的社會脈絡,檢視生者對失落意義的協商與再協商的歷程(Silverman & Klass, 1996)。他們說:「歷程不會結束,而是以不同的方式影響著哀悼者的餘生。人們被經驗所改變,他們不會了結該經驗,而是轉化部分的改變,持續與死者的連結關係。」

 

Stroebe等人由前人的研究找到繼續連結理論的印證,比如在羅馬時代,悲傷是由於心碎,不是病症,而且常見生者與死者保持某種連結,並不一定要切斷。比如在一些美國印地部落,印尼峇里與埃及,或者日本的文化中,並沒有所謂的「正確的悲傷」(Stroebe et al., 1996)。繼續連結理論提供了終結悲傷的論點之外,一個人性的呼喚 - 在這個世界我們失去了摯愛,但在我們的內心,他們永遠與我們同在。他們的肉身死了,但他的一切,他的愛與我們同在,他是我們生命傳承的一部份。與死者繼續連結的現象,與現代性要求的切斷連結不同,可推到前現代「心碎」的態度看待失落 - 我們心碎是因為愛,這個觀點有者先古的人性、慈悲與智慧。

 

死者在生者心中如何轉變為內化的正向客體呢?對於典範的改變,Boerner等人吸取控制理論和適應的理論框架來檢視生者與死者關係的建構,訴求超越「脫離」vs「連結」(connection)的二分對立,將哀悼看成轉化的歷程,包括脫離與連結兩者。他們指出,若生者能將死者的記憶轉化為蘊含「取代價值」(substitute value)的內在表徵,將有助於生者持續與死者的內在連結(Boerner & Heckhausen, 2003)。若哀傷者可以放下希望死者肉身在場的那種「具體」的愛,代之以不在場「抽象的愛」,或者換另外一種方式說,就是哀傷者如何從「失去」所失去的,到「擁有」所失去的?如果說哀傷是「重新學習」世界的歷程,更是「重新學習」與死者的關係。在失落發生後調適的旅程中,個體吸收對亡者的認同而形成新的自我感。Boerner等人認為,透過關係的重組與重新定位,亡者可以以內在客體的狀態存在,成為一個支持的人物(a holding figure)

 

與自殺失落共處是一輩子的事情,內化亡者客體是一段漫長的歷程。因著時間的進程,遺族哀傷的面貌會有所不同。與亡者的內在連結將支持著遺族走向未來的道路。即使死者矣矣,但仍活在遺族的心中。透過內化的過程,自殺者可能成為遺族的內在客體,而且是正向的客體,支持遺族走向未來的生活。

 

一個未曾存在的神話

 

2024年的四月,我出版了第二本書《無臉雌雄 - 一個自殺者遺族的積極想像》(杜秀娟, 2024),使用狄米特與帕瑟芬(Demeter and Persephone)的神話來詮釋遺族的歷程。希臘神話中,狄米特掌管大地和豐收的女神,她給予大地生機,看顧著穀物和地土的豐收,同時她也主掌著生與死的循環。有一天,美麗的女兒帕瑟芬和一群朋友在山谷中玩耍,正當要蹲下摘花時,腳下的地表突然裂開,冥神騎著黑馬出現,一把將帕瑟芬攫住帶入地底下,永遠從人間消失了。狄米特經歷強烈的悲傷反應,一心只想找到女兒,很長一段時間無法正常生活,不吃不喝不洗澡,一切變得混亂與髒亂。

 

狄米特的自我放逐,造成人間的失序,神國也開始驚慌。後來得知是冥神綁架了自己的女兒,狄米特要求宙斯出面協調,但因女兒已經吃下冥神給的六顆石榴籽,只能回到人間六個月,另外半年她得在地府做冥神的配偶。重獲愛女的狄米特,開心地綻放光芒,地土開始豐產;而女兒不在身邊的那半年,她無心農作,任憑地土乾旱,直到如今。雖然狄米特不能像過去一樣擁有女兒,但她已經可以接受這個失落的結果。她的哀傷反應,成就了每年與帕瑟芬短暫的重逢。最後,她不僅整合了失落,也轉變了自己的生命,這個內在歷程讓她重獲(reclaim)失落的身分認同。

 

遺族歷程的結構有七個關卡「惡事現前」;「天問」;「失序的宇宙」;「在魚肚腹的生活」;「縫隙中的掙扎」;「新的秩序」;「最後一哩路」。當自殺發生的當下,遺族的反應往往是震驚、無法置信,為何悲劇降臨 (惡事現前),接著經歷強烈混亂的情緒,最常問的是「為什麼」 - 為什麼自殺?為什麼發生在我身上?(天問)。混亂的情緒之後是混亂的生活,再也回不到過去,回復不了自殺發生之前的一切(失序的宇宙),遺族感覺到被死者遺棄、被世界遺棄、也自己遺棄自己,他們只能躲起來,面對不了陽光(在魚肚腹的生活)。自殺在遺族生命中造成重大的斷裂,在初期大量的哀傷過後,等著他們的是無止盡的生死掙扎,在被自殺焚身之後,生活不再是一件容易的事(縫隙中的掙扎);在失去死者的世界中,要能夠重建結構活下來需要勇氣與恩典,因為可能再度失敗,而如何活下去成為終生面對的使命(新的秩序)。通常能走到這一步的遺族知道其實自己沒有選擇她只能選擇繼續往前走,直到生命的終了;而且她不能模仿自殺者的路徑,她必須回到人間重新開始(最後一哩路)

 

書寫一開始,我從二十年後的現在往回走,深入經驗的真實,回到自殺現場,重新經歷如實的痛苦,把一切交給隱喻的空間,然後慢慢走回二十年後的現在。所以亡者的角色因著歷程的進展而有所變化,他是小孩、死者的亡靈、面對自己自殺的人、對死亡/自殺另有所感的理念化身、陪伴生者的亡靈,到成為遺族的內在正向客體。身為遺族的母親也有類似的質變,時有濃稠的哀傷情緒,時有明晰的清澈眼光,時有同為天涯淪落人的肯認,時有井水不犯河水的界線歸究。

 

這本書中所寫的,是我和死去兒子靈魂相遇的空間,也是每個遺族面對自殺者的真情告白,更是自殺者與遺族共同行走的一段旅程。我並不是建議深層心理學是看待遺族經驗最好的理論,也不是用流行的神話學來暗示每一個遺族都要走上神話之旅,而且這個取向絕對不適合剛喪親者或者在急性哀傷期的遺族。只是我發現喪親很久以後,想要有所轉變是很自然的可能是改變對自殺的看法,對死者的看法,對這段歷程的看法等等,而神話是一個很好的隱喻。榮格認為,個人神話是一種理想,好像個體靈魂的獨特性,而神話的述說讓心理歷程生動起來,讓歷程被想起,因此建構起意識與潛意識的連結。

 

也許我們不需要說再見

 

我常想著死亡前的四個「道」:道歉、道愛、道謝、道別,面對任何一個即將死去的生命,我們都有好好說再見的需要,這四個道就是要人們把握時間,說出那個說不出來的歉意、愛意、與謝意,在死亡來訪前,趕緊寬恕、原諒與放下,而減低生死永隔的遺憾。我想大膽地建議,遺族可以與亡者一起來完成這四個道。關於道別,自殺死亡的決斷性讓人們沒有說再見的機會,但也許我們不需要說再見,我們可以讓死者永遠活在心中,內化死者成為內在正向客體,這就是繼續連結理論的要義。

 

關於道謝,我們可以面對與死者生前的種種記憶,感謝他在我們生命中的一切,包含那個因自殺而提早結束的生命(將創傷記憶轉化為敘事記憶)。透過內在對話,對亡者表達感謝,也聽聽亡者想說的,他們通常也想謝謝我們,他們希望我們好好活著,他們也珍惜曾經的一切。

 

關於道愛,我們的眼淚則是最好的證明;自殺活生生地撕裂我們與亡者之間的連結,眼淚想說的,就是道不盡的愛。雖然我們看不見、聽不見,但我相信死者也愛我們。當我們能接受他們的愛,表示我們在哀傷的道路上又往前一步了。

 

道歉的工作則比較複雜,我們寧可不要這個道歉,我們只希望這一切是一場夢,自殺從沒有發生過。亡者的道歉會再度勾起我們的情緒,勾起我們再一次想問「為什麼」,我們會進入另一種混亂。但我要說,當亡者看到他的自殺在我們生命的傷害時,他是著急的,但他束手無策,因為他已經失去那個與我們連結的身體。他看到我們因為自殺而崩毀的人生,他希望道歉能讓我們找回活下去的力量。

 

與亡者完成四個道是內在深層的工作,我們所面對的,並不是死去的那個「人」,也不是那個「孤魂」或「野鬼」,而是生命死亡回歸之後的集體潛意識。跟亡者手牽手,並不是要遺族卡在悲傷失落的旅程中,或者陷入死亡的絕境,更不是要跟亡者一樣走上絕路,而是訴求集體潛意識中的至善,翻轉不可逆的自殺在遺族心中的缺憾。被成功內化的亡者總是要我們接納生命、肯認生命,活出美好、活出豐盛。這個深層的整合工作建立在繼續連結的內在客體,他是我們生命的一部分,成為我們內在的資源。

 

結語

 

臺灣自殺防治有三個層次(全國自殺防治中心),分別為指標性(indicated)、選擇性(selective)與全面性(universal)策略,相對應於西方自殺防治的三個範疇 事後預防(postvention)、事中處遇(intervention),事前預防(prevention)(Farberow, 1971; Grollman, 1971)。然而,臺灣的指標性是針對「高自殺風險個人,主要針對自殺企圖者提供即時的關懷與介入服務」,雖然將自殺者親友的關懷列入自殺訪視員的工作項目,與英美明確針對自殺者遺族的事後預防有所不同,沒有相對應的關懷措施。

 

Alan D. Wolfelt提出哀傷者的符碼十個自我慈悲的原則,這十個原則是(Wolfelt, 2003):

 

你有權利去經驗你獨特的悲傷。

你有權利討論你的悲傷。

你有權利去感受多層豐富的情緒。

你有權利來包容自己肢體與情緒的界限。

你有權利去經驗悲傷的來潮。

你有權利使用儀式。

你有權利擁抱你的靈性。

你有權利去尋找意義。

你有權利珍愛你的記憶。

你有權利走向你的悲傷和療癒。

 

對自殺者遺族而言,悲傷是基本的需要,需要有品質的關懷。對大部份的遺族來說,死去的是我們最親愛的人,他們值得在我們的心中保有一席位置,在我們的生命有一個地位,我們想念他們,紀念他們,都是理所當然。

 

我不敢說自己是遺族專家,若可以選擇我也不要,我只是用自己的方式走出了一條路。感謝時間,過了二十年,我能用「神話」的角度看待這個經驗。用神話來作為這個倖存歷程的隱喻,沒有要美化、異化、或神聖化這個歷程,而是由於神話、隱喻與象徵提供了一個載體,一個承載創傷的容器。它讓我能夠更深入消化這個失落,提供一個內心深處的對話空間。

 

他活在我的心中,成為我活下去的記號。

 

 

 

 

書籍資訊

《無臉雌雄 - 一個自殺者遺族的積極想像》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984134?sloc=main

 

 

參考書目

Boerner, K., & Heckhausen, J. (2003). To have and have not: Adaptive bereavement by transforming mental ties to the deceased. Death Studies, 27(3), 199-226.

Cacciatore, J. (2020). Grieving is loving: Compassionate words for bearing the unbearable. Wisdom Publications.

Farberow, N. L. (1971). Suicide - Prevention, Intervention and Postvention - Grollman,Ea. Omega-Journal of Death and Dying, 2(3), 217-218. <Go to ISI>://A1971Y124600011

Freud, S. (1917). Mourning and Melancholia. In Se 14. London: The Hogarth Press and The Institute of Psycho-analysis.

Grollman, E. A. (1971). Suicide: prevention, intervention, postvention. Beacon Press.

Silverman, P. R., & Klass, D. (1996). Introduction: What’s the Problem? In D. Klass, P. R. Silverman, & S. L. Nickman (Eds.), Continuing bonds: New understandings of grief (pp. 3-27). Routledge Taylor & Francis Group.

Stroebe, M., Gergen, M., Gergen, K., & Stroebe, W. (1996). Broken Hearts or Broken Bonds. In D. Klass, P. R. Silverman, & S. L. Nickman (Eds.), Continuing bonds: New understandings of grief (pp. 31-44). Routledge Taylor & Francis Group.

Wolfelt, A. D. (2003). Understanding your grief: Ten essential touchstones for finding hope and healing your heart. Companion.

全國自殺防治中心. 國家三大自殺防治策略. Retrieved Aug. 25, 2024 from https://www.tsos.org.tw/web/page/strategy1

杜秀娟. (2024). 無臉雌雄 - 一個自殺者遺族的積極想像. 健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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